第二天,徐承志果然不忘前话,叫了磨盘陪他一起去野湖草屋。二人来到湖边,徐承志下水叉了一尾很肥的黑鱼,磨盘生气地道:“这么大的黑鱼,平时鲜能见到,我们带回家自己煮来吃不好?或是再捉一尾,把这大的留下自己吃。”徐承志道:“既是将礼物送人,就该送好的。比如我有两尾鱼,一尾大而肥,一尾很小,我把小的送给你,你虽得到了东西,却不领情,甚或会说我小气,反倒不如什么都不送了。”磨盘道:“我就不会,人家送东西给我的时候,我总是很开心,只不过不是经常有人送东西给我罢了。”
徐承志笑道:“谁让你生在穷人家?你要是赴幽堂的弟子,还用愁没人送礼讨好你吗?”磨盘把头摇得差点没从脖子上掉下来,说道:“我哪有当正堂弟子的福份?正堂弟子每天都可以瞻仰教主的仙颜,聆听教主的教诲。”徐承志道:“你天生是个奴才命,正堂的弟子也不比平常人多生一个脑袋,他们是人,你我也是人,为何他们独大?”
二人走去湖北岸,离那两间草屋尚有些距离,就站住了。徐承志道:“我们把鱼挂在篱墙上,然后马上回到这里,看那人出不出来取。他要是出来取,就不是疯子,也不是恶鬼。”磨盘想了想,赞成道:“主意甚好!你一个人过去,我在此候着!”徐承志瞅了他一眼,心忖:“这老伙计其实不傻!是我错了,世上何曾有过傻人?”
他提着鱼悄悄摸摸地走到草屋近处,隔着篱墙往屋里看,屋中毫无声响,与前一天来的时候没两样,便喊了一声:“屋主人,我又来给你送鱼,不敢贸然进去打扰,放在蓠头,请自取之食用。”说罢,把鱼挂在蓠上,返身走回磨盘所站之处,二人一起观望。
二人静候了老半天,也不见屋里有什么动静,候至晌午时分,忽然从野林中蹿出一只野猫来,叼了鱼逃走。徐承志大怒,拾了石子掷猫,为时已晚,只得走到草屋前,朝屋中喊道:“屋主人,鱼给野兽吃掉了,今日不成了,明日我还来。”说罢,恭恭敬敬的作揖行礼。正待走开,忽然看见一条人影从窗前疾掠而过,速度极快。他还以为自己眼花。
翌日,徐承志又在湖里捉了一尾鱼,使草绳穿了之后,挂在草屋的篱墙上。他和磨盘在远处升起一堆火,把新鲜鱼烤来吃,吃饱了就在树荫下面睡午觉。待他们一觉醒来,见篱上空空如也,便想,莫非又给野猫抢去了?徐承志道:“我们还有烤熟的鱼肉,我给他送去。”
他走到草屋前外,看见先前穿鱼的草绳掉在地上,就知果然是给野兽吃了。他向屋里望了一眼,屋里阴暗无声,由是抬腿跨过篱墙。不料,他的左腿刚迈进院内,忽觉有异,抬头一看,草屋门口侧身站着一人,正是容貌可怖的屋主人。那怪人口唇开启,喉间发出几下短促的呜叫声,似在对人说话,却难以辨听清楚。
徐承志强自按捺心惊,向着那怪人深鞠一躬道:“后生小辈徐承志连番打扰老伯清安,心实难安,些许薄礼,不成敬意,乞望笑纳。”
那怪人喉间发出呜噜一声,却勉强可以听懂,“放下。”徐承志心一抖,答应一声,双手托着东西递了过去,那怪人右臂挥起,宽大的袍袖带着一股劲风向徐承志袭去。徐承志先是感到手中陡然变轻,东西被怪人的袍袖卷走了。紧接着,就感到一股劲风袭面,胸口滞闷,脚下虚浮,站立不定,竟腾腾腾连退三步,虽未摔倒,却也闹得很狼狈。那怪人双眼盯着徐承志那条残腿,喉间发出一声怪异的声响。
徐承志吓得心儿狂跳,不敢多呆片刻,躬身一礼,退出篱墙。却听那怪人发声说道:“是好心明天就送清水面饼。”
磨盘正等的心焦,见徐承志神色怔忡地走了回来,就问他怎么了,徐承志罔若未闻,定睛想着事情。磨盘又问了一遍,徐承志自言自语地说道:“他若要杀我,我已经死了十次百次……”磨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,又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徐承志仍没听到别人问话,自顾自地说道:“他不杀我,又说如果我是好心,就送饼和水给他。我自然是一片好心,这有什么可怀疑的?”他回过神儿来,对磨盘说道:“我们回去吧,明天拿些面饼和清水来。”磨盘听了,苦恼地叫了一声,说道:“我们为什么要把粮食送给他?他住在这里十几年了,从来没有人理他的。”
徐承志知道草屋主人实在是位不世高人,从第二天起,每日送水送饭,好不热情。那草屋里的怪人很不客气,徐承志送来的食物,他来者不拒,尽数领受,有吃不完的东西,还丢在门口喂给小鸟和野兽吃。每次看见小鸟和野兽吃完食物散去,那怪人就怪异的大笑数声。
话说这一日,徐承志又带了吃的东西去草屋,磨盘照旧如影随形的跟着他。二人走在路上,迎面碰见了一伙人,徐承志举目一瞧,见是六七个年纪比他稍大几岁的少年,簇拥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公子走来。那少年公子面若冠玉,粉白俊美,头戴紫金冠,身穿刺绣锦袍,腰束金丝乌龙珠带,腰间佩戴一柄镶嵌明珠宝玉的乌金宝剑,剑名虎骨,乃隋末大剑工池夭所铸,神采飞扬,一见就知是贵介公子。
磨盘哎唷一声,拽了徐承志的手往路边退避,说道:“快给他们让路。”徐承志道:“这路又不很窄,他们走他们的,我们走我们的,两不相干,何须给他们让路?”磨盘急道:“使不得,那位是执法堂海长老的长孙女海文文,其他都是正堂弟子,没一个是好撩拨的。”徐承志听了,抬眼打量那少年公子,果然眉间蕴有女子媚态,原来是女扮男装,不禁心里好奇,瞧了一眼又一眼。
他二人嘀嘀咕咕的正说着话,那边人已走到近前,当中有一人发声喝道:“兀那两个呆鸟,快快让路。”他不说还罢,一说,登时激起了徐承志的意气,不顾磨盘的劝束,高昂着头,大踏步迎向那些人。磨盘拽不住他,心下暗自叫苦不迭。
“嗬!哪里的野生,你没长眼睛不看这里是谁?”几个正堂弟子中有一个挺高大的锦衣少年,双手叉腰走上前来,大声喝叱道:“野生,你没长眼睛吗?”
徐承志生在将王之家,长在军营,自幼受人恭敬惯了的,他无所畏惧,只恼对方盛势凌人的态度,当下就还口说道:“我长没长眼睛阁下看不见么?我一双眼睛好端端的生在这里,你偏看不着,咱俩到底谁没长眼睛!”
正如磨盘所言,正堂弟子位高身贵,心性高傲,没一个是好撩拨的。更不曾有过下级弟子出口顶撞他们的事。为此,徐承志话未说完,那些正堂弟子已纷纷开口辱骂:“真该死!”哪个阴沟里爬出的小王八……”“吕师弟,你快出手教训教训他,让他不敢再犯!”
磨盘早吓傻了,要不是楚金铃吩咐他看住徐承志,他早就躲避走了。这时,他只得挨上前去,望着那几个正堂弟子,双膝一软,巨大的身子登时矮了半截,伏地磕头道:“小人这位朋友‘有眼不识泰山’一时冒渎几位,望高抬贵手,开恩恕罪。”
那几个正堂弟子中有人识得磨盘,有人不识得。不识得他的就骂,“你是什么狗人,也敢出面为他求情。这下连你也打杀了。”识得他的却说道:“原来是你这傻狗的朋友,你说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疯,为何无故冲撞我们?”
磨盘磕头如捣蒜,回道:“几位上士责骂得甚是,他确是得了失心疯。”
听了这个,那个女扮男装的海公子失笑骂道:“你们这对狗朋友,一个傻,一个疯,当真般配。既是这样,我们也不能和一个疯子动真,他是你的朋友,你没看管好他,就是你不好。你先掌他几个嘴巴,再自己掌嘴,就算了事。”徐承志上前一步,大声说道:“请教公子尊姓大名。”
那海公子脸色一沉,道:“你这样的下贱人也配请教我的名字?快快与我滚远一点。”
徐承志道:“我不过是想听听你的名字,有什么打紧?还说让我滚开。你出身高贵,却是如此野调无腔,实在令人耻笑!”
那海公子吃他指摘,心下激怒,当下就对他身侧的人吩咐道:“这厮狂不知礼,不可饶恕,劳烦哪位师兄替小弟出手教训他。”他话一出,早有一个身形矫壮的少年踏步上前,二话不说,挥拳便向徐承志脸上打去。
徐承志终是将门之后,岂会任人折辱?眼见那人一拳打到,他挫腰开步,抡起右拳,还了一招。可那出拳打他的既是正堂弟子,身手自是不俗,岂能轻易给他打中?见他发拳还招,只是愈发恼怒,口中骂道:“好野生,你是自己找死。”手腕一翻,猛的下沉,又快又准一下子抓住了徐承志手腕,一经抓住,立马发力拧拗。徐承志哎唷一声,急忙运劲往回抽手,不料整条胳膊失灵,腕上奇痛彻骨,还没叫得半声痛,只觉眼前发花,鼻梁子已着了一拳,登时,眼冒金星,鼻涕眼泪一起流淌,那又疼又酸,又麻又辣的滋味,直叫他失声大呼,一声未了,胸口子挨了一记膝锤,他双足离地,身子凌空,向后跌出,扑通一声摔在地上,一口气喘不过来,竟尔昏了过去。磨盘惊呼一声,要待抢救,却给另一个人飞起一脚,踢在下巴上,仰面摔倒,爬不起来。
动手打人的两个正堂弟子,还待要打,却给那海公子唤住了,“吕师兄,陈师兄且住,让我来问个明白,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,怎么就敢冒犯我们了。”因而揪扯了磨盘盘问。磨盘早吓破了胆,跪伏在地,据他所知,详尽答话。那海公子知道了徐承志的身份,脸上微微变色,对他身边的人说道:“原来这小子也是那伙王孙公子中的一个,难怪他狂得可以。我们打了他,可算惹上事了,倘若给代教主知晓了,怕是要见责的。”
却听当中一人不忿的道:“怕他个鸟儿,如果代教主问责,我们就照实说。反正是他来招惹我们的,难道这件事也怪我们?”又有人说道:“不错,自他们那帮人来到,占了我们的练功场,抢了我们骑马狩猎的草场,处处和我们作对,饶是如此,代教主还三番五次护着他们,叫他们越做越有势头,今天竟然敢和我们动手了。再不给他们点颜色看,就叫他们骑到头上屙屎了。”
徐承志睁开眼睛,首先入眼的是磨盘那张粗脸。磨盘一脸苦相,也不说话,把他扶起身,叹气不止。徐承志道:“那些人呢?”磨盘恼了他,只不说话。徐承志道:“我的眼睛和鼻子怎么了?”用手一摸,疼得不停的嘶风,直叫:“哎唷,痛死我啦!那个直娘小子,我和他无怨无仇,他下手好重!”
磨盘忍不住怒气,大声道:“活该!你自讨苦吃,也还罢了,叫我也跟你挨顿毒打。”徐承志道:“我就看不惯他们那种不可一世的样子。狭路相逢,难道垂头缩耳,给他们让路?”他一面说一面大声咳嗽,把口鼻里的淤血都吐在地上。点查伤处,幸好鼻骨未断,牙齿未落,仅是眼眶肿起,不能视物。这些皮肉之伤,他也不在乎,爬起身来,抖掉了身上的沙土,啐道:“直娘下手好狠,我骨头都要断了。”磨盘讥他道:“亏你常常读书写字,竟不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,还不如我磨盘开事。”
徐承志听了,正色道:“谁让今天遇上了呢。遇上的时候,敢不敢打和打不打得过,是两回事。人可以输在拳头上,不可以输在志气上。”又道:“你不明白,我是外来人只得这样。挨打不要紧,教他们知道我不怕他,也不给他低头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。”
不料,他话声甫出,忽然听到近处草木声响,有条人影飞快的从他前面略过,好似凌空飞行般远去,“……哈哈……哈哈……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……哈哈……哈哈……”声调厉耳,形若鬼魅,很是骇人。徐承志、磨盘寻声看时,那人影早已远去,不觉相顾失色。
徐承志道:“听声音好像是草屋主人,鬼老伯。”磨盘道:“我们每日定时送食物去,独今日遇上事,去得迟了,他定是要出来看的。”
徐承志道:“不可为此,断了给鬼老伯送水粮。”由是将所带食物送至湖畔草屋。
他到了草屋外,和往常一样,先把带来的食物放在门口石台上,然后,恭敬的躬身一礼,道一声:“老伯,我送吃的来了,放在门口,请老伯自己取用。”便欲转身退出。
却听屋中传来语声,“小子慢走,进来说话。”
徐承志呆了一呆,道:“遵命。”举步进了屋,心忖:“这位老伯脾气古怪,我连日为他送水送饭,他连个谢字也没说过,今天忽然留我说话,不知他要和我说些什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