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,中国农村被一层灰暗而厚重的幕布紧紧裹缠,贫穷与落后如影随形。新中国在一穷二白的艰难处境中起步,虽然历经土地改革、人民公社、知青上山下乡等一系列重大变革,却始终难以摆脱贫穷的困境。华北平原这片广袤的土地,相较于南方和沿海地区发展滞后,但又比西北或西南边陲稍显繁荣。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从南方缓缓吹来,才唤醒了沉睡在传统农耕模式中的农民,一些嗅觉敏锐的人率先捕捉到改革的契机,成为第一批踏上富裕之路的先行者。
在四高台东边约七里的地方,坐落着一个名为八间房的村子,这里是乃英的娘家。村子里有二百多户人家,大多姓刘。刘大华,乃英的堂哥,1948年出生,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。他身材高大魁梧,身高一米八五,犹如一座巍峨的小山,给人强烈的压迫感。他的脸庞黝黑,方正坚毅,仿佛被岁月的刻刀雕琢过,每一道纹理都诉说着沧桑。浓眉大眼间透着英气,高挺的鼻梁更添阳刚之气,说话时瓮声瓮气,带着大地的厚重。高中毕业时,恰逢全国大串联,他无奈地回到家乡务农。二十几岁成家后,育有一儿一女,大女儿叫金香,小儿子叫金强。谁也未曾料到,这个平凡的农村汉子,未来竟会成为十里八乡人人称道的“能人”。
刘大华33岁那年,津海农村仍深陷集约化生产经营的泥沼,毫无生机。从四月春耕开始,其他社员休息时总是聚在一起谈天说地,唯有刘大华独自躺在田边草地,凝视着蓝天,眉头微皱,眼神深邃,仿佛在思索着什么。这种与众不同,让村民们觉得他太“隔路”了。
大蒲洼河沟里蚬子、河蚌众多,当地人却觉得它们肉少难处理,毫无价值,大多用来喂鸡鸭或晒干当肥料。然而,刘大华却盯着这些蚬子,眼中闪烁着光芒,仿佛发现了宝藏。他知道,津海市区人对美食极为讲究,还有“借钱吃河鲜,赛过活神仙”的说法。于是,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,拾了几袋蚬子到市区贩卖,没想到竟然挣到了钱。
卖蚬子时,刘大华发现饭店将蚬子肉穿成串、撒上调料烤制,让食客们赞不绝口。他眼前一亮,立刻有了主意。回到家后,他立刻动手穿蚬子串,那娴熟而急切的动作,让他当晚就穿了一大筐。再次前往市区售卖时,蚬子串果然被抢购一空。看着手中一沓沓的钱,他意识到,卖蚬子串是个绝佳的致富机会。
回到村里,刘大华兴奋地发动全村人帮他拾蚬子,并以两分钱一斤的价格收购。乡亲们惊讶不已,纷纷议论:“这个刘大华是不是疯了?”“没人要的蚬子,他居然花钱收!”但当他们从刘大华手中接过两块钱时,都惊得合不拢嘴。于是,村民们纷纷跑到河沟拾蚬子,送到他家。一时间,刘大华家被蚬子堆满,几乎没有空隙。
刘大华妻子看着家里的大锅小盆都装满蚬子,气得脸色铁青,双手叉腰,对他破口大骂:“你个神经病!收这么多干啥?”刘大华却只是嘿嘿一笑,耐心安抚她:“你就别管了,这是咱们发财的宝贝,过不了多久,你就知道好处了。”
随后,刘大华用广播招来村里的妇女帮他削竹签穿蚬子串,每穿一串给两分钱。于是,白天社员们在休息时都去河沟拾蚬子,晚上一群妇女围坐在他家,在昏暗的灯光下熟练地削竹签、穿蚬子串。刘大华索性不再挣工分,每天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,驮着三个大竹筐,在清城与津海之间来回奔波,风雨无阻。
津海市区的饭店每天都能收到又鲜又肥的蚬子串,可他们不知道,这些蚬子大多来自清远的八间房村。三个月后,刘大华开回了一辆崭新的手扶拖拉机,乡亲们才如梦初醒,意识到他真地挣到钱了。他的蚬子生意越做越大,全村人都被他的热情与成功感染,纷纷加入他的“蚬子大军”。五到十月虽是农忙时节,但八间房河沟里的蚬子很快被拾净,连四高台的也未能幸免。
大蒲洼乡的人们知道八间房的刘大华倒卖蚬子发了财,都对他竖起大拇指,称赞他有本事。后来不知怎地,他的名字被误传为“刘大拿”,这让他哭笑不得,但也无奈地接受了这个“光荣称号”。
这半年来,刘大拿为了这份事业付出了太多的心血,整个人瘦了一圈,皮肤变得粗糙不堪,眼窝深陷,头发像乱草一样。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,每天天没亮就起来给蚬子换水,上午送货,下午拉竹竿,晚上组织人削竹签、穿串,半夜还得起来换一次水。尽管疲惫不堪,但他眼中始终闪烁着坚定的光芒,那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。
深秋时节,天气转凉,蚬子生意暂告一段落。刘大拿静下心来算账,当他翻开那破旧的账本,仔细核算后,整个人都惊呆了。这半年多卖蚬子的收入,不仅让他买下了一台手扶拖拉机,还有一万六千多元的净利润。从此,他成了八间房名副其实的“万元户”,成为村里人人羡慕的对象。
当年冬天,刘大拿意气风发,买了一辆“冀州125”摩托车,这一举动再次震惊了乡亲们。过年走亲访友时,他骑着摩托,前面坐着兴奋的女儿,后面坐着满脸幸福的老婆,中间夹着手舞足蹈的儿子。一家人威风凛凛地行驶在乡间土路上,超过一个个“大铁驴”和骡马车。刘大拿挺直腰板,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,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他的成功。
虽然发了财,但刘大拿深知好名声的重要性,更知道离不开群众的支持。他为人仗义大方,谁家有困难,他总是热情相助;谁家有红白事,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驾驶拖拉机去帮忙。因此,他在八间房落下了好口碑,成为村里的好榜样。
冬日里,当别的男人沉迷于赌桌、牌场时,刘大拿却有自己的爱好。他喜欢骑着摩托车去市区转转,感受城市的繁华。他穿着干净的军大衣,戴着墨镜,显得格外精神。在闲逛中,他吃惊地发现:津海的餐馆冬季也有蚬子这道菜,价格从一串两毛涨到了八毛。原来,饭店把夏秋收购的蚬子冷冻在冰柜里,冬天拿出来卖。这一发现为他打开了新的财富之门。
之后几天,他用拖拉机从城里拉回几台大冰柜,放在自家倒房里。闲暇时,他又逛了津海的百货公司,发现不少顾客年前喜欢购买地毯毛毯。凭借敏锐的商业嗅觉,他觉得地毯行业有生意可做。他一边摸着地毯,一边在心里盘算,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。
冬去春来,村里的人们沉湎于牌桌酒桌、家长里短,而虚度光阴时,刘大拿早已行动起来,他从清城地毯厂买了两支手工扎毯枪,回到家后,就和老婆没日没夜地学习研究。为了掌握扎毯技术,他们不知糟蹋了多少毛线。每天饭点,别人家烟囱冒出袅袅青烟,而刘大拿家却冒出焦糊的黑烟。起初,乡亲们以为他家失火,纷纷赶来帮忙,后来才知道他在烧毛线头。尽管大家不解,但他依然执着地研究,坚信付出定有回报。
这一年,清远县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,农村经济迎来了迅猛发展。刘大拿借着这股东风,大干起来。他在自家旁边空地盖了两排新房,打好地面、粉刷四壁后,又买来八台扎毯枪。他从村里请来八个心灵手巧的姑娘,由老婆做技术指导,热火朝天地开始生产。到五月底,厂子一共做出三十张半成品。刘大拿用拖拉机拉到清城地毯厂做平活、挂胶和封边,再把成品拉到津海百货公司寄卖,每张标价两千五百元。
然而,不知是季节原因还是其他因素,尽管公司经理称赞毯子质地优良,但始终没卖出几张。刘大拿看着仓库里积压的地毯,眉头紧锁,心急如焚,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步,思考解决的办法,却始终毫无头绪,仿佛陷入了一个黑暗的迷宫。
眼下又到农忙时节,刘大拿无奈地停下地毯产业,转战蚬子行业。乡里有不少精明人,他们看到刘大拿卖蚬子发了财,便学着白天收蚬子,晚上穿串,然后去城里贩卖。刘大拿预料到了这点,心里也明白,别人可能会走他的发财路,让他无路可走。于是,麦收之后,他没有贩卖蚬子,而是南下去了花城。他满怀期待,想去探寻南方的新商机,开启新的创业征程。他相信,在那片陌生而又充满机遇的土地上,一定有财富在等待着他。
花城的夏天被一片热闹的氛围所笼罩,大街小巷熙熙攘攘,处处洋溢着蓬勃生机。街边摊位上,小物件闪烁着新奇的光芒:几元钱的电子手表,样式精巧,指针滴答作响;小巧的收音机里流淌出悠扬的歌声,为热闹的街市增添了几分韵律;还有那琳琅满目的小家电,散发着时代新物件特有的魅力,引得行人纷纷驻足。
刘大拿穿梭在人流中,眼睛瞪得溜圆,满是新奇与震撼。他摸摸这个,瞅瞅那个,嘴里不停地嘟囔着:“这花城,咱津海简直没法比!到处都是新鲜玩意儿,让我大开眼界啊!”他当机立断买了些小家电和电子手表,打算带回津海贩卖。
或许是命运的巧妙安排,又或许是上天的格外垂青,这次“南巡”成了他人生的重大转折点。临行前一晚,他又鬼使神差地来到百货商场,慢悠悠地闲逛时,忽然一个地毯柜台吸引了他的目光。柜台里的地毯样式新颖独特,花色典雅大方,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精致与讲究。刘大拿凑近仔细端详,那编织技法细腻而独特,纹理间尽显工艺之美。再想想自己老家作坊里那些毯子,就像过时的老古董。就在他满心感慨时,柜台后面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。
“上个月就该发货,你还要拖到什么时候!我把话撂这儿,十天之内要是还不发货,法庭上见!”一个身形富态,身着笔挺西装,戴着金边眼镜的人满是焦急与愤怒,操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,大声吼道。
“卞经理,您先消消气!最近订单实在太多,我们产能真的跟不上啦!”对面的小个子满脸堆笑,额头布满汗珠,一边不停地擦拭,一边点头哈腰地解释。
“咱们可是白纸黑字签了合同的!你要是敢把我的图样给别家供货,我一定让你倾家荡产!”卞经理脸涨得通红,眼睛瞪得像铜铃,手指着小个子,声音愈发高亢。
“卞经理,绝对不会有这种事!您千万别生气!我们是真忙不过来,您要是不信,可以去厂里看看,这段时间怎么都招不到有技术的工人。您再宽限一个月,就一个月,行不?”小个子急得直跺脚,双手不停地比划,就差没给卞经理跪下了。
刘大拿一直躲在一旁,竖起耳朵倾听着,他的眼中精光闪烁,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商机。等小个子匆匆离开后,他大步走向卞经理,瓮声瓮气地问道:“经理,您是缺这种样式的地毯吗?”
卞经理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,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,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高大魁梧的北方汉子,狐疑地问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
“实不相瞒,我是津海市一家地毯厂的老板,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。这次来花城,主要是想看看这边的生产工艺,改进一下我们的产品。”刘大拿胸脯一挺,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,说得有模有样。
“我们之前没合作过,让我怎么相信你呢?”卞经理皱着眉头,上下打量着刘大拿,眼中满是怀疑。
“这都不是事儿!您只要告诉我需要哪种样式的地毯,我保证一个月之内给您送货上门。您验收满意了,再付款都成。出门在外,我最看重的就是诚信二字!”刘大拿拍着胸脯,说得斩钉截铁,眼神中透着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坚定。
卞经理仔细打量了刘大拿一番,见他神情诚恳,不像是在说谎,便露出了笑容,热情地邀请他到办公室详谈。最终,两人达成协议:刘大拿按照卞经理提供的三张图样,一个月后供货三十张地毯,先押一千元定金。
回到津海,刘大拿连口水都没顾上喝,立刻召集工人开会,他大声说道:“这次是个好机会,大家打起精神来,好好研究这些新图案,咱们的好日子就靠它了!”大家围坐在一起,热烈讨论,刘大拿亲自上手指导,讲解要点。
然而,起初的尝试并不顺利,扎出来的地毯不是图案歪斜,就是颜色不协调。刘大拿急得直挠头,但他没有放弃,不断调整工艺,耐心指导工人。终于,第一块完美的地毯诞生了,工人们看着成品,惊叹不已,有人甚至开玩笑说:“之前的那些老土货,真该拿去烧火!”
接下来的日子,刘大拿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,一边精心保障后勤,为大家准备好吃好喝,一边手把手教工人改进技巧。二十几天后,他带着三十块地毯,风尘仆仆地赶往花城。尽管人瘦了一圈,但眼中满是兴奋。
卞经理见到刘大拿,激动得眼眶湿润:“兄弟,我天天盼着这批货,你可帮了我的大忙!”验货后,卞经理立刻结清了七万五千元货款,并在潮汕酒楼宴请刘大拿。酒酣耳热之际,两人义结金兰,誓同生死。
回到津海后,刘大拿的地毯生意蒸蒸日上。他不仅按时完成花城的订单,还积极拓展市场,把地毯卖到周边城市。凭借敏锐的商业嗅觉,他发现花城的地毯在津海能卖得更贵,于是立刻扩大生产,又招了十个心灵手巧的姑娘。
当年九月,别人都对蚬子生意望而却步时,刘大拿却反其道而行之,大量收购蚬子。大家纷纷议论:“这刘大拿搞什么名堂?收了蚬子不卖,难道自己吃?”直到寒冬腊月,刘大拿才开着拖拉机往城里送货,大家才发现他早已用冰柜冷冻了蚬子。这一招,更让众人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潮起潮落,一年的光阴转瞬即逝。年终结算时,地毯厂的姑娘们拿到了厚厚的红包,还额外分得一块地毯。她们从未想过,自己一年的收入竟比全家种地还多。刘大拿又把从南方带回的小家电和电子表在集市上一售而空,大赚了一笔。
除夕夜,家家户户鞭炮齐鸣,烟花绚烂。刘大拿和妻子坐在炕头,汇总了一年的收入:蚬子、地毯、小家电、电子表……加起来竟有二十七万八千多元。在八十年代初,万元户都寥寥无几,而刘大拿已跻身“十万元户”的行列。
然而,好景不长,刘大拿的发家致富的消息传开后,乡政府的经管站联合税务部门找到他,要求补交税款,并以个体户名义申领营业执照,以后照章纳税。刘大拿心里一沉,但表面上还是满口答应:“领导放心,我一定配合!”
为了应对这个问题,刘大拿找到了大哥刘大中的同学张克坤——大蒲洼乡中的校长,希望他帮忙疏通关系。一个周五的晚上,刘大中带着他,提着两瓶酒和一兜水果,悄悄来到张克坤家。张克坤热情地招待他们,听完刘大拿的诉说后,沉思片刻,说道:“我周一就去乡里问问,尽力帮你们想想办法。”
周一晚上,张克坤来到刘大拿家,带来了一个好主意。他建议刘大拿把地毯厂搬到学校,伪装成校办工厂,既能避人耳目,又能免去税务负担。刘大拿听后,眼前一亮,立刻答应了下来。张克坤还建议刘大拿到学校当民办教师,既能有个正当身份,又能方便管理厂子。刘大拿欣然接受,一场“华丽转身”的计划就此展开。
那年暑假,地毯厂悄无声息地搬到了学校后面闲置的土坯房里。开学后,刘大拿穿上整洁的衣服,戴上了一幅黑框眼镜,正式成为了一名民办教师。课余时间,他依然忙碌于地毯厂,只是身份从农民变成了教师。
在中国这片土地上,人情世故从来都是绕不开的话题。刘大拿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勇气,抓住了时代的机遇,实现了人生的华丽转身,开启了属于自己的通达之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