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生感慨了一声。
那一团风雪，发出令人厌恶的啸叫声，将他的身子吞没。
他闭上眼，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。
轰隆——！
大殿门口，雪怪真灵神情紧张，抓住机会发动剩下那些阵法。
一道道金光符印凝结在一起，如同能捕仙的绳索，就要连同那片风雪一并镇压。
这人类太强了，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。
但，令他没想到的是。
就在那些大阵压去的瞬间。
那风雪之中，却是伸出了一个手掌！
嘭——！
一声爆响，无数道阵道符印被拍飞。
狂暴的气浪，如排山倒海一般向四周排开，吹得那雪怪险些跌出大阵之外。
“这么强吗？”
白眉老者的面色骇然，心想难道这样还没解决吗，那自己是不是该研究跑路了？
但，却见那只手并未再发动攻击。
只是那般抬着，于风雪间比较僵硬地放了下来。
雪雾缓缓散开。
少年的身影显现而出。
他的布衣残破，身上横竖遍布着深浅不一的血痕，面容俊秀白皙，可白的也实在有些过头了，就连那一袭飘扬的黑发都被白雪覆盖，眉毛也结了寒霜。
唯独瞳孔黑洞洞的，显得有些诡异。
“咳咳......”
他的喉咙里发出异响，嘴角边缘微微翘起，似在微笑。
沙哑冰冷的声音随之响起。
“人类？”
“不过如此！”
......
......
大殿中央。
少年表情诡异，无声大笑着。
漫天风雪将他笼罩，显得逍遥快活。
五十年前，一伙蠢人找到了他，要把他从无常寺里放出来，代价是要签订主仆契约。
他当然是为仆的那一方。
可作为尊贵的天地真灵，他怎能忍受那种屈辱？
但是他同意了。
“因为我断定他们，肯定是一群蠢货！”
“你们这些人类，总是喜欢追捧权谋心术，自以为很聪明。”
“但实际上在我眼里，你们不过是一群蝼蚁，与未开灵智的野兽无异而已。”
“早在五十年前我就料到会有那种情况的发生，所以我早就自斩灵身，分裂出了一具灵体，寻找机会脱困。”
“于是后来那些人果然找上门来，我便趁着阵法被损坏的间隙，让灵体夺舍了那名老者。”
阴雪真灵说着，看了一眼大殿门口的老者，露出一丝赞叹的微笑：
“不愧是我的分身，你的表现果然不令我失望。”
白眉老者闻言，笑道：
“那是自然，毕竟我们是同类。”
“同类？”
少年雪白的眉头微挑，摇了摇头：
“说得像你也是天地真灵一样。”
“不要忘了，你是从我身上掉下去的分身，终有一天我们还会归于一体。”
老者闻言，沉默了数秒，笑着点了点头。
但，无人注意到。
他的右手。
已经缓缓握在了阵眼杵上。
唯一的敌人徐生已经被夺舍。
他握住阵枢，是要做什么？
......
......
“莫要再做无用的挣扎了。”
又过了些时间。
白眉少年平静睁开眼，眼角有些冷意。
这么长时间，他竟然还没能完全将徐生消灭。
须知他虽然是天地真灵，夺舍这种事做的很顺手，但若原主的神魂没有彻底消散的话，即便非常微小，但也很可能造成数之不尽的麻烦。
他刚才说那些，意图就是想要凭此击垮徐生的道心，然后趁机将之神魂彻底灭杀。
但现在后者竟然还负隅顽抗着。
甚至隐隐，他都觉得自己的手掌有些不受控制。
这让他很愤怒。
但他总不能打自己，现在只有攻心为上，于是阴雪真灵便再度嘲讽开口道：
“忘记告诉你了，其实从你第一天到青阳郡开始，我就已经感知到了你的存在。”
“只不过那时你是八境，我只能畏畏缩缩地躲着，不敢让你发现我的存在。”
“但谁能想到，后来你竟然来到了岭北城，还自己跌了一境！”
少年双眼闪出光亮，显得有些癫狂，肆意大笑道：
“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，但我保证，你是我见过最蠢的人了！”
“不但跌境，竟然还被我耍的团团转。”
“我的吼声是刻意给你听的，愤怒是刻意装出来的，风雪中是藏有神魂的，甚至后面的恐惧也是骗你的。”
“目的，就是为了引你来到这里，进入这些大阵当中！”
“怎么样，这下认识到我们之间的差距了吧。”
“白天的时候我在井下，你在上面平静站立，显得毫不在意，抬手就能唤起春风，但现在呢？”
阴雪真灵嘲讽地说着，可谓是字字诛心。
他是胜利者，但却毫无风度。
所以即便是心性再好的人，在这样的情况下，也会生出异样的情绪。
道心动摇。
体内徐生的神魂，似乎猛地震了一下，于是便瞬间失守，被那冰冷的阴气进一步追杀，堵到了识海边界，就要彻底湮灭！
“去死吧！”
阴雪真灵抓住机会，疯狂大笑着催动全身气息，不顾一切地要将徐生的神魂彻底灭杀，神情癫狂：
“等吾破除封印后，直接先用你的身体将那些人全杀了，用这一整座大郡的精血为吾补充灵气，随后再将分身一吞，合二为一，自此吾的境界将直接回到九境，五十年内必能突破到十境！”
“届时整座神州大陆，还有谁能阻我？”
他咧嘴笑着，越来越放肆，眼神越来越明亮，似乎已经看到自己身为天地真灵站在神州之巅，率领同族毁灭人类称王的场面了。
不不不，那些都不重要。
重要的是他要当初背叛自己的那个人死！
若不是被人族欺骗，以他当年的九境实力，又怎么可能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被镇压封印？
所以所有人都要死！
“就从你开始吧！”
他忽然怒吼一声，调用天地间所有的冰雪与阴暗之力，狠狠地震荡起了识海，徐生那道神魂也是拼命反抗，天地之间响起一阵阵的碰撞声。
显然，这到了最关键的时刻。
于是站在大殿门口的老者动手了。
他面无表情，兀然举起了阵眼杵。
就像顽童举起了木棍。
但那上面传来的气息，却是比之前的任何一座杀阵还要恐怖。
轰——！
猛然间，一股难以想象的炽烈气息凭空浮现。
烫金色的符印，忽而变化，凝结在了一起，大殿内二百多座大阵，竟是共同组成了一道恐怖的阵法。
支撑浮空岛屿的那四根天柱上的九爪金龙也都活了过来，飞入殿中，口吐真火。
眨眼间，就要将那阴雪真灵的身子灭杀！
“四赤阳阵！？”
正在识海与徐生激战的阴雪真灵，感受到那股威胁，忽然发出一声惊悚的怪叫声，连忙放弃吞并，仓皇发动术法抵挡。
轰隆！
狂暴的冰雪，与最为污秽的气息涌出。
配合上徐生这具七境修为的身体，威力显得更加的恐怖无边，仿佛是一座座冰山凭空砸下来了一般，席卷的寒气要将整座天幕都冻结。
但这些寒气，在触碰到那四尊九爪金龙喷吐的火焰后，却全都消散了，发出滋啦的白雾，那是被蒸发的声音。
他神情惊惧，再度催动冰雪攻击，却都是眨眼间就融化。
眼看着自己的真灵神魂就要被炙烤灭杀，他只能催动秘法，将自己身体冻结在一块幽黑的坚冰之中，散发难以想象的寒气。
“这便是我们真灵的先天灵法？”
看着那块无坚不摧，怎么喷火也融不化的坚冰，白眉老者有些好奇地问道。
同时，他催动手中的阵杵，让那烈阳又沸腾了一些，整座大殿都是一片赤红，宛若陷入火海，炎热无边。
“你竟敢背叛我！”
坚冰中的少年表情惊怒，黑洞洞的瞳孔间，仿佛有几分恐惧。
四赤阳阵，是集火法与阳气之长，自上古年间流传下来的一道偏门阵法，不仅布置起来耗神费力，甚至还需要很多珍稀的材料。
例如神鸟朱雀的羽毛，地心沸腾的熔浆，还有被烈阳炙烤到爆炸的蛇胆石等。
布阵难度之大，材料之稀缺，再加上四赤阳阵并不是太实用，对付妖魔有传统的五行或者七星阵就足够，所以让这门阵法近乎已经失传。
所以，没人知道的是。
那四赤阳阵，其实是这天下间，唯一能灭杀掉阴雪真灵的阵法。
当年那些人类就是不知道这点，所以才只能用封印将他镇压。
但很显然，分身知道。
因为他被灌输过真灵的全部记忆。
因为没人比它更知道，自己最恐惧什么。
......
那坚冰的表面，淌下一道道水珠。
四尊九爪金龙疯狂吐息着至阳至纯的火焰，估计用不了多久，这块坚冰就会融化。
而到时候，就是他的死期！
“你为什么要背叛我！”
阴雪真灵目眦尽裂，咆哮问道。
“背叛？”
门口的白眉老者眼神幽冷，看着他淡淡问道：
“不是你要杀我吗？”
“我何时......”
少年似乎想起了什么，猛地一怔。
“你是我身上掉下去的分身。”
“总有一天，我们会归于一体。”
这些都是他刚刚说的话。
“就因为这个？”
他面露不解，脸色苍白地问道：
“难道我说的不对吗？你本来就是我身上分出去的！”
“为了创造你，我不惜砍了一半的灵身给你，自己在井底昏了整整三年，后来又将大半灵气渡给了你，这样你才有资本夺舍成功。”
“你的记忆是我的，神通是我的，我们本来就是一个整体，为何你现在不愿意回来了？”
白眉老者闻言沉默了一阵，接着摇头说道：
“其实我自己刚开始也想不通。”
“刚诞生灵智时，我其实什么记忆也没有。”
“是你对我说，我们之所以被关在这里，是因为有人背叛，人族都是邪恶的愚蠢的，我们应该杀了他们。”
“之后，你又在我懵懂无知的时候，强行将你自己的记忆灌输了给我......”
“那本就是我们的记忆！”
少年忽然将他打断，怒吼道：
“我们本就是一个整体，那就是我们的记忆！”
“从前是。”
老者抬起头，他的左眼灰白，右眼却是正常的，拥有人类的黑瞳白眸。
看到这一幕，少年猛地一怔，难以置信地问道：
“你竟然没把他完全杀掉！”
“不。”
老者摇了摇头，神情怜悯地说道：
“是我没完全死掉。”
......
......
广元真人的嗓音，有几分沙哑。
他的嗓音复杂，说道：
“你当年将我创造出来，第一件事就是给我灌输记忆，所以一开始我也以为我是要憎恨人类的。”
“我要救你出去，一起毁灭些什么。”
“但很快我就发现，在回想起你那些记忆时，我竟然生不出太多憎恨或者说愤怒的情绪，就仿佛那些事根本没在我的身上发生过一般。”
“这幅躯体的记忆也是一样。”
“广元真人的悲哀喜乐，过往百年的种种，刚开始我在接纳的时候，心情也会随之跌宕起伏，但后来我很快发现也没了感觉。”
“你们两个的记忆，对于我而言，都是看客。”
阴雪真灵闻言，有几分难以置信。
他刚欲厉声呵斥，却听广元真人又叹息说道：
“所以这些年来，我时常在想，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，我正在做的事情到底是对还是错，这真的是我想做的事情吗，还是你想让我做的？”
“你们两段的记忆我都接收了，虽然你的在先，但广元真人的更多更长，阅历更加丰富，给我的触动更深。”
“这么多年，我在他生活的地方修习布阵，翻他看过的书籍，种他喜欢的花草，甚至做梦有时候都是‘我’曾经的亲人，远在中州。”
“感情如此真切，那我还是我吗？”
“我到底是谁？”
老者的声音，淡淡在大殿中飘荡着。
他的话中有很多句，一时半会儿也思考不明白，但意思却表达得很明确。
——不管我是谁，总之我不是你。
所以请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。
我本来没想着杀你。
但你偏要融合杀我。
那我只好请你去死了。
广元真人叹息了一声，将四赤阳阵催动到了极点，就要将那块坚冰击碎彻底灭杀。
同时他的眼中也有些惆怅，那就是没了这边的牵挂，自己到底究竟该去哪呢，总不可能一辈子留在山间，难道他要回中州？
想着想着。
那块冰碎了。
迎着那白眉少年恐惧的目光，四道炽烈的真炎滚滚落下。
可就在这时。
意外又出现了！
他漆黑的眸子，不可避免地转化为人类的黑白。
他生了白霜的发丝与眉毛，都是变为漆黑。
脸色也变得红润。
并不是被火烤的。
而是由内而外，就仿佛是这具身体的主人，重新归来了一般。
天地间的风雪忽然恐惧地颤动了一下。
一道平静的叹息声响起。
“唉。”
徐生平静伸手，接住了那四道龙炎，而后连同那炽热的大阵，一把将它们四只扯到了一边。
嘭！
广元真人手中的阵眼杵，嘭的一声炸裂，一口鲜血被他吐出来！
他眼神震惊，难以置信地望着大殿中央那个少年，感受着空间当中强悍的八境气息，神情如见了鬼一般：
“你......你是谁？”
“我是我啊。”
徐生笑眯眯地说着，弹指将身体中那道哆嗦的冰冷而弱小的神魂抽出来，用一缕春风锁困在当场：
“我说过的，你们的演技真的很不好。”
“都没我好。”